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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所經歷的大食堂(一)
    2019-11-14 14:49作者: 邢敦嶺來源:本站

           我們村的大食堂

           提起大食堂,我還記憶猶新,開辦大食堂那年我已經8歲了,上小學一年級。我們邢樓村屬廟山大隊,只有3個生產隊,600多口人。村里共設3個食堂,每個生產隊一個食堂。食堂大都設在地主富農家里,把地主富農家里人搬遷到別處去住。不是沒收地主富農家的財產(關于分糧分地分房屋,解放初土改斗地主時已分配過了),而是開辦大食堂的需要,因地主富農家房屋多,有廂房,有院落,有門樓,且高大敞亮,適合開辦大食堂。

           食堂一般由生產隊副隊長負責,專設一個食堂會計。安排一些年紀大的婦女們在食堂里做飯,年輕婦女或大姑娘小媳婦都大躍進去了。食堂的活兒也不輕,蒸窩頭,烙煎餅,煮白芋,燒開水等,天天像辦喜喪大事一樣忙得不亦樂乎,連坐下來喘口氣的時間也沒有。一切都在大躍進,大食堂也不能例外。

           1958年秋天,生產隊的白芋大豐收,刨下的白芋大車拉小車推,堆在生產隊的大場上跟小山似的。其時大食堂剛剛開辦,上級號召:“現(xiàn)在要跑步進入共產主義,吃糧無計劃,走到哪兒吃到哪兒,大家都撕開肚皮吃飽飯吧……”

           由于白芋充足,吃糧又無計劃,生產隊的大食堂一時辦得很是紅火。大食堂里的幾口二十四沿大鍋晝夜不停地煮著白芋,分管食堂的副隊長忙得跟店小二似的,打陀螺般亂轉圈,跑里跑外,一刻也不閑著,在指揮著婦女們做飯。

           開飯的大鐘掛在食堂門口的一棵古槐樹上,早上8點、中午12點、晚上6點準時開飯。每逢開飯時,副隊長便甩開膀子,跟地道戰(zhàn)里的老村長一樣,將鐘拉得山響。這洪鐘大呂響徹村莊上空,標志著共產主義大食堂這個新鮮事物在神州大地上正春風得意,一路輝煌!

           開飯啦,“大躍進”回來的人民公社社員們排著長隊,秩序井然地依次領飯。他們有的端著老鱉蓋,有的提著瓦罐盆,有的拿著蓆棚子、草帽子去領煮熟的大白芋。副隊長負責維持秩序,隊前隊后忙得滿頭大汗,聲嘶力竭地叫喊著:“社員同志們,自覺排好隊啦,不要加仨(音譯)啦!”

           食堂的大師傅忙著發(fā)飯,他用一把大鐵鍬從二十四沿大鍋里一鍬一鍬地鏟著熟白芋,又一鍬一鍬倒進社員的老鱉蓋里、瓦罐盆里……有的婦女沒有來得及帶家什,索性將大襟褂子扯開兜著,發(fā)飯的大師傅一邊說:“燙著,燙著!”一邊將一鍬熟白芋倒進她的兜里。

           飯終于發(fā)完了,大師傅把老粗布圍裙解下來,揩了揩汗,竟順口唱起了《喝面葉》:“大路上走來了陳士鐸……”

           吃飯時,院里院外,人們或站或蹲,或是圍在一起,說說笑笑,好不熱鬧!反正共產了,提倡撕開肚皮吃飽飯,有的人就把白芋一掰兩半,從中間咬一口,就扔掉了;也有的人吃大的,扔小的;還有的人把吃剩的白芋埋在土堆里,塞在墻窟窿里;更有甚者,竟把白芋扔給狗吃……飯后打掃戰(zhàn)場時,真是一片狼藉!

           小山似的白芋堆怎經得起這般折騰呢?再加上豬拉狗嚼老鼠咬,個把月下來,已吃得底朝天了。

           大食堂從1958年夏天開辦,到1961年夏天結束,歷時3年,以餓死一批人、餓腫一批人而宣告壽終正寢。

           糠窩頭

           1959年春天,災難降臨到中國大地,比瘟疫還可怕的饑餓張著血盆大口正在吞噬著人們的生命……三面紅旗還在高高舉著,共產風還在獵獵刮著,大食堂還在繼續(xù)開著,大躍進總是那么狂熱,一切都沒有降溫的跡象。

           由于1958年刮的共產風“一大二公”“一平二調”“吃飯無計劃”“撕開肚皮吃飽飯”,以及由此造成的鋪張浪費,把本來大豐收的糧食糟蹋得一干二凈。春天到了,不少人活活地餓死了,更多的人餓成了浮腫病。在此情況下,上級不得不從外地調來了一部分霉爛的長了綠毛的白芋干子,按照每人每天4兩的計劃調撥。食堂里的婦女們將爛白芋干子磨成面粉,隊長又動員了一部分老年婦女去挖野菜,蒸菜窩窩吃。很快,能吃的野菜被挖光了,只好挖那些苦如黃連的野菜,雖然難以下咽,但肚饑好下飯,總比眼睜睜地餓死好。再說,比起明朝末年陜西的老百姓吃觀音土被活活脹死要好多了吧。這樣過了不多久,就連苦如黃連的野菜也挖光了,周圍5里地之內很難能找到一棵冒芽的野菜。凡是能吃的樹葉都被捋光了,像柳樹、刺槐樹等只剩下光禿禿的枝條在春風中瑟瑟地抖著。死亡再次威脅著可憐的人民公社社員們!

           這時,生產隊長把目光投向了大場上的一堆爛白芋秧子。這堆爛白芋秧子經過一秋冬的風吹雨打、霜侵雪壓,早已爛成了一堆黑餅子,用手掀開,一層一層的,除去表層,底下竟霉爛得白茫茫的。潮蟲、千條腿等喜歡潮濕的小蟲子竟到處亂爬,豬屎、羊屎、驢屎蛋子時有所見,散發(fā)出一股股刺鼻的霉臭味……這分明是一堆上好的肥料!見此,隊長無可奈何地晃了晃腦袋,但轉念一想,不吃怎么行呢?難道能眼看著一個個活生生的生命活活地餓死!于是,他專門派人把白芋秧堆里的雜質揀干凈,又用清水淘洗了幾遍,就這樣,用爛白芋葉糠蒸起了糠窩窩。

           按照生產隊里的規(guī)定,年滿18歲以上60歲以下的青壯年男女勞動力,每人每頓飯發(fā)一個糠窩窩,因為他們要去“大躍進”;18歲以下的小孩和60歲以上的老年人每人每頓飯發(fā)半個糠窩窩。說是糠窩窩,捧到手里就散架了,因為放的霉白芋干面粉實在是太少了。

           說起糠窩窩,還有個笑話呢。我們生產隊里有個人名字叫余尚水,是解放前和他母親從山東逃荒來我們村落戶的。他母親過世后,只剩下他光桿一人,連個老婆也沒討起。其時他已經50多歲了。一天早飯時,他從窗口領了個糠窩窩,雙手捧著,急不可待地轉身就要去吃。誰知糠窩窩已經散架了,滾出來一個扁圓的驢屎蛋子,有小雞蛋那么大?!鞍」◇H屎蛋子!”他驚訝地叫起來。并且邊嚷邊要求隊長給調換一個,隊長不同意,因為糠窩窩是有數(shù)的,多給他一個,別人就不夠分了。他只好將驢屎蛋子小心地撥掉,將一捧糟糠狼吞虎咽地吞下去,然后又伸出舌頭舔舔手,咂咂嘴,好象剛吃過紅燒肉回味似的??吹降娜藗兌即笮ζ饋恚t著臉低著頭急匆匆地走開了。

           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如今,60年過去了,這個故事還在村里口傳著,只是有些年輕人不太相信罷了。

           白芋宴

           1958年秋天,大食堂剛開辦不久,臨近中秋節(jié)了,生產隊長準備利用午飯后的時間開個社員大會,貫徹公社會議精神。

           剛吃完午飯,上了年紀的老爺子們照例是蹲在墻跟前抽煙拉呱,老煙袋抽得“絲啦絲啦”響;婦女們邊聊天邊做著從家里帶來的針線活;小孩子們則院里院外地跑著玩,做著“老鷹捉小雞”的游戲。這時,隊長大步登上石臺子,故意清了清嗓門,高聲說道:“社員同志們,大家靜一靜,靜一靜,現(xiàn)在開會了!”說著,他又擺了擺手,示意大家安靜下來。副隊長也在一邊維持秩序,正把小孩子們趕到一邊去呢。

           隊長咧開了一嘴黃牙,講話帶著鼓動性,他說:“社員同志們,父老鄉(xiāng)親們,我們現(xiàn)在翻身解放了,做了國家的主人,成了光榮的人民公社社員,三面紅旗就扛在我們肩上。我們要大干社會主義,躍進,躍進,再躍進!現(xiàn)在,我們響應毛主席的號召,又開辦了大食堂,這充分體現(xiàn)了社會主義的優(yōu)越性。思想革命化,行動軍事化,哎,還有個什么‘化’來著?”他拍拍腦門,恨恨地罵道,“這個死腦瓜子,早不卡殼,晚不卡殼,偏偏在節(jié)骨眼上卡殼?!毕肓讼耄纸又f,“公社王書記講了,更重要的是,大食堂這個新生事物把千千萬萬的勞動婦女從繁瑣的家務勞動中解放出來,讓她們加入到大躍進的行列中來。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婦女能頂半邊天嘛……”他把在公社開會的精神驢頭不對馬嘴地、頭一句腚一句地販賣過來。

           頓了頓,他又說:“社員同志們,現(xiàn)在中秋節(jié)就要到了,這既是傳統(tǒng)的大節(jié)日,又是大辦食堂后的第一個中秋節(jié),王書記號召我們一定要把它過好!各地要因地制宜,充分利用現(xiàn)有條件,哎,群什么力啦?王書記講的,我忘記了。”他撓著禿了頂?shù)念^皮,頓了頓又說:“王書記講了,這個中秋節(jié),能過多好過多好,要充分體現(xiàn)大食堂的優(yōu)越性,讓社員們充分感受到社會主義大家庭的溫暖,徹底與小農經濟決裂!”他伸出舌頭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又接著說:“黨和毛主席號召我們,要跑步進入共產主義,不跑步能行嗎?像小腳女人,什么時候能挪到共產主義?社員同志們,你們知道將來是怎么回事嗎?王書記講了,將來是‘樓上樓下,電燈電話?!夭挥门?,點燈不用油?!耘D?,喝面包……’”

           婦女們在下邊偷偷地笑,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了:“嘻嘻,這不用牛怎么耕地?不用油怎么點燈呀?——這是從哪里冒出個牛皮筒子!”有的說:“興許我們真能熬到那一天呢!……”

           二禿子再也憋不住了,他“刷”地站起來說:“請問隊長,這面包怎么個喝法呀?”

           隊長自知說漏了嘴,便紅著臉回了二禿子一句:“就你個刺兒頭難剃!”

           人們都大笑起來,會場上一片嘩然。

           隊長又擺了擺手:“社員同志們,靜一靜,靜一靜!咱們閑言少敘,書歸正傳。公社讓咱們充分發(fā)揚民主,現(xiàn)在開始討論中秋節(jié)怎么個過法。我想,咱們隊里有的是大白芋,不如想想辦法,搞個‘白芋宴’吧!這也是響應上級號召,因地制宜嘛!大家看怎么樣?”

           會后,食堂里忙乎開了。在大師傅的帶領下,初步擬訂了一個“白芋宴”的方案,既分工又合作,各司其職。之后,食堂里全員上馬,挑燈夜戰(zhàn)。分管食堂的副隊長更是忙得焦頭爛額,連鋪蓋都卷到了食堂里。他們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有的負責雕刻,有的負責濾粉面,有的去籌集盤子碗……總之,院里院外,出出進進,像是在辦一件大喜事一樣,甚是熱鬧!

           他們首先揀一塊最大的白芋,少說也有七八斤吧,把它雕刻成“彌勒佛”,放在院子中央的桌子上?!皬浝辗稹毙ξ模允矩S收喜慶,吉祥如意!他們又揀出細長的白芋,削去皮,雕刻成“小白龍”,煮熟后放在盛有醬油湯的盤子里,美其名曰“白龍鬧海”。他們還揀出了圓圓的白芋,雕刻成蟠桃的樣子,煮熟后放在盤子里,美其名曰“蟠桃盛會”。還有什么“海底撈月”、“白鵝亮翅”、“太公垂釣”等等,不一而足,應有盡有!整個宴席用的都是白芋,真是名副其實的“白芋宴”!

           盼望的那一天——中秋節(jié),終于來到了!沒等到中午開飯的鐘聲拉響,我們一群小孩子早就在食堂的院子里竄進竄出,把各路菜數(shù)都摸熟了。

           開飯的鐘聲終于拉響了,全隊的男女老少們魚貫而入,8人一桌坐下。坐定后,副隊長數(shù)了數(shù),乖乖,整整坐了18桌!

           宴會開始了,人們狼吞虎咽地吃起來。二禿子打諢說:“他娘的,盡是白芋!吃白芋拉屎跟倒泥兜似的,吃的利索,拉的干凈,屁眼子都不用擦!”

           幾個小媳婦和小大姐把頭低到桌子下面“嘻嘻”地笑,有的人笑得把飯都噴了出來。

           有個外號叫“大圣人”的,白了二禿子一眼,訓斥道:“二禿子!今天是中秋節(jié),你說話也不文乎點。怎么嘴象沒長下巴一樣,沒遮沒攔的,什么不該說的都往外唚!”

           二禿子咧開豁了牙的大嘴,只是嘿嘿地笑。

           我們小孩子全都樂了,把肚子都笑疼了。自從大食堂開辦以來,這是我們小孩子最快樂的一天。

           真的,至今幾十年過去了,我還時常夢見那次別有風味的“白芋宴”……

           喝豆汁

           1959年春天,大食堂辦得越來越艱難了。從外地調撥來的每人每天4兩的爛白芋干子,怎么也維持不了生命運轉的最低底線。因此,時不時有人餓死,更多的人餓成了浮腫病,人們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了。轟轟烈烈的大躍進一度遇到了嚴峻的挑戰(zhàn)!

           上級黨明察秋毫,立即做出決定:一方面請求上級撥糧撥款,救濟群眾度過災荒;另一方面,也是最主要的,做好群眾的思想工作,幫助群眾樹立“戰(zhàn)勝災荒、人定勝天”的信心。

           于是乎,三天兩頭開會,大會小會,什么“勒緊褲帶度災荒”啦、“咬緊牙關干革命”啦、“三面紅旗萬歲”啦等等口號,喊得震天價響。墻上刷滿了大字標語,村子里豎起了一塊塊標語牌,一幅“天翻地覆慨而慷”的景象!

           與此同時,上級撥來了一部分黃豆,是專門撥給浮腫病人的,供其磨豆汁喝,說是能治好浮腫病。于是,生產隊長便挨家挨戶核查患病的人數(shù),登記造冊,并發(fā)給每個病人一個竹簽子。每天早晨,浮腫病人便憑著竹簽子到食堂里去領取一碗豆汁。

           按規(guī)定,浮腫病人必須自己親自來領豆汁。可憐他們怎么走得動路呢?胳膊、腿腫得像瓦罐子一般粗,臉腫得跟二鼻罐子一般大,菜色黃里雜著慘白,明晃晃地放著光。他們整天價臥床不起,怎么可能去食堂領豆汁呢?只好讓家里人代領。隊長也沒辦法,久而久之,規(guī)定自然也就失效了。

           我們生產隊里小三子的奶奶就是個浮腫病人,她已經68歲了,整天躺在悶間子(房子里隔墻的里間,大白天也黑乎乎的)里的地鋪上。地鋪是爛秫秸鋪成的,用以隔開地上的潮氣;秫秸上再鋪上麥穰子、干草之類的東西,為的是柔軟暖和;麥穰子、干草之上再鋪上破麻袋、爛布頭之類,以防麥穰子、干草扎人。

           有一次,我到小三子家里去玩,走進悶間子里,好半天,也看不到一點東西,聽不到一點聲音,沒有一絲活氣,死一般的靜。我恍惚覺得這不是在人間,而是在陰曹地府里。我不寒而栗!好長一段時間,我才看清楚靠墻半躺著的小三子的奶奶!她擁在一堆烏黑的爛棉絮里,“胖”得像個彌勒佛!

           “奶奶,俺領豆汁回來了?!毙∪哟舐曊f著,因為奶奶耳聾,小三子習慣了,和奶奶說話必須提高聲調。說著話,他腳已跨進門檻,手里提著個小陶罐。

           “哎,領來啦。”小三子的奶奶吃力地將腫眼皮睜開一條縫,有氣無力地說,“小三子,你把豆汁倒在大罐子里,(注:因鐵鍋之類的鐵器家什在1958年時就被砸碎大煉鋼鐵了。)多添上幾碗水,把昨天你挖的野菜洗洗,倒在罐子里……”她說起話來喘著粗氣,很是吃力,不得不暫時停下來。

           “知道了。”小三子一邊答應,一邊忙活著。

           “你把它燒開,多煮一會兒。等你爹娘出工回來,大家一起吃。”奶奶繼續(xù)吩咐著。

           這是上級專門發(fā)給奶奶的一碗豆汁,不知是用區(qū)區(qū)幾粒黃豆磨成的,奶奶卻從來都舍不得喝一口,而是留著煮點野菜,大家一起度饑。

           “哎,對了,小三子,沒有鹽了吧?你把鹽壇刷刷水,倒在罐子里。”奶奶又補充道。

           “鹽壇昨天已經刷過一遍了?!毙∪哟舐曊f。

           “唉,那就再刷一遍吧!”奶奶叮囑道。

           我當時還是個八、九歲的小孩子,聽到這里,不由鼻子一酸,眼淚就要下來了。我強忍著,雙手捂著臉,跑出了小三子的家……

           半個菜窩頭

           蔡榮培老師今年80多歲了,是個挺有趣的老頭兒,年輕時是本村小學的民辦教師。他長得很瘦小,矮矮的個子,佝僂著腰,老藍布煙包吊在腚上。你甭看他其貌不揚,上起課來卻是有板有眼、妙趣橫生!他愛開玩笑,尤其善于講故事,我們小學生都喜歡聽他講的課。

           1959年春天,還是吃大食堂時期,大家都在挨餓,蔡老師當然也在深受煎熬。可他從沒有因為挨餓,或是其他什么原因缺過我們一堂課,因此,大家都很尊敬他。

           有一次上課時,正講到熱鬧處,他突然暈倒了。這一下,我們都慌了,趕緊跑去報告李老師(本名李自英,公辦教師,當時是學校負責人)。其時,李老師正在上課,聽說后忙跑過來。來到一看,他心里有數(shù)了,十有八九是餓昏了。因為他曾經見過不少餓昏的人,正趕著集,或是干著活,就突然倒在地上了,有的卻再也沒有醒來。

           得趕緊把他抬到辦公室里的床上去,睡在教室里的涼地上怎么行呢?李老師心想著。但如今卻連個幫忙的人都沒有(因為我們這個學校規(guī)模小,是村小,只有他們兩位教師,兩個班級,三、四十個學生,而且我們年齡又小,最大的不過10歲,幫不上忙),這可怎么辦呢?李老師一邊坐在地上,把蔡老師的上半身擁在懷里,企圖用自己的體溫使他盡快蘇醒過來,一邊派幾個較大的學生去校外找人幫忙。

           終于找來了一個大人,幫忙把蔡老師抬到了辦公室里,放到李老師的木板床上?,F(xiàn)在的當務之急是盡快找到食物,才能救出蔡老師。李老師趕緊跑到附近生產隊的食堂里,要來了半個菜窩頭。從熱水瓶里倒了半碗開水,將那半個菜窩頭掰碎,泡在碗里,用嘴吹著,讓它盡快地涼下去,救人要緊哪!李老師把被子放在蔡老師的背后,把他的上身墊高些,此時,蔡老師仍是半閉著眼睛。李老師一勺一勺地舀飯喂他,過了一會兒,蔡老師醒過來了,他“騰”地坐了起來,翻身下床。他又恢復了活力!

           李老師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當蔡老師知道是怎么回事后,他又開起了玩笑:“李老師,剛才我見到馬克思了!他老人家嚴厲地批評了我,說‘革命尚未成功,你怎么能半途而廢呢?你忍心扔下黨的教育事業(yè)不管嗎?你來了,孩子們怎么辦?快回去吧,孩子們在等著你上課呢!’”他說著說著,爽朗地笑了起來。

           李老師沒有笑,只是默默地聽著,木然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眼里噙著晶瑩的淚花。

           之后,李老師一再追問蔡老師,怎么能餓成這樣?蔡老師總是搖搖頭,什么也不說。問急了,蔡老師才說:“這有什么奇怪的,大家不都在挨餓嗎?說不定哪天誰又餓昏了呢!”

           事情就這樣過去了,蔡老師仍舊忙著教學工作。可李老師總覺得事情有點蹊蹺,蔡老師只是教書,又不干重活,怎么會突然暈倒呢?他暗地里打聽,終于找到了答案。

           原來,分管食堂工作的副隊長說蔡老師光教書不干活,應該屬于半勞動力,所以每頓飯發(fā)給他半個窩窩頭!長此以往,就把他餓成這樣……

           弄清情況后,李老師著實生氣了。他也沒去找那個副隊長理論,因為他知道,與他們是理論不出個什么娘娘來的。因此,他直接到7里路外的黃集找公社孫書記。匯報情況后,孫書記二話沒說,立即寫了個批條。批條是這樣寫的:

           邢樓大隊第二生產隊食堂:

                  請按整勞動力的口糧標準給蔡榮培老師發(fā)飯,任何人不得從中克扣!

    孫希明

    1959年4月16日

           從此以后,蔡榮培老師便從半勞動力晉升為整勞動力了,口糧標準也從每頓飯半個菜窩頭升級為一個菜窩頭了。

           三個爛白芋

           1959年3月的一天,風和日麗,蔚藍的天空中飄著幾朵棉絮似的白云。楊柳樹睜開了鵝黃的眉眼,黃鸝在枝頭上唱著動聽的歌。各種小草也從土被里鉆出了小腦袋,小心地探視著這個陌生的世界……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只是被饑餓折磨得死去活來的人民公社社員們無心去欣賞罷了。

           食堂開罷早飯,生產隊長便用廣播筒子扯開嗓門喊著:“社員同志們,今天上午,男女勞動力都到堰南石坎子地去畦白芋種,快走啦!8點鐘準時點名,誰去晚了就在那里罰站,晌午飯也通知食堂給扣下來不發(fā)!快走啦!……”他像叫魂一樣在村里來回喊著。

           行動軍事化,人們很快就到齊了。最關鍵的還是怕罰站和扣飯不發(fā),挨餓的滋味實在是不好受??!

           點過名以后,緊張的戰(zhàn)斗開始了。男勞動力用鐵锨挖白芋床子:沿著事先用石灰畫好的白線挖得筆直筆直的,挖好后墊上一層松土,再撒上一層糞,就算完成了。婦女勞動力則在隊長的嚴密監(jiān)督下,挑揀白芋種,挑出的白芋種必須是一點兒爛疤也沒有的。剩下的爛白芋堆在一起,運到食堂里,煮熟后,發(fā)給社員當口糧。

           人們都餓極了,但沒有一個敢吃一口爛白芋的,因為隊長把話說到了前頭:“若發(fā)現(xiàn)誰敢吃一口白芋或者私藏,便扣他3天的口糧!”可憐的人們,只是在默默地干活,饑腸轆轆地看著。誰敢伸一下手呢?在當時,3天的口糧足可以要人的命!

           白芋種揀好以后,就開始畦了。婦女勞動力往床子跟前運白芋種,男勞動力負責畦。看,畦好的大白芋半截插在土里,半截露出地面。一個挨著一個,一排挨著一排,整整齊齊的隊伍,威武雄壯,多像秦始皇兵馬俑的兵陣呀!仿佛只要一聲號令,它們馬上就會發(fā)芽、破土,齊刷刷地長出一個綠油油的春天!

           人們都在忙活,二狗子的媳婦楊翠花心里卻打開了鼓。原來,二狗子的老娘患了慢性氣管炎,年前就臥床不起了,再加上挨餓,病情一天比一天嚴重。二狗子夫妻倆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給老娘求醫(yī)問藥吧,手里連吃鹽的錢都沒有;不給老娘看病吧,可這做兒女的孝心讓狗吃了嗎?思來想去,夜里連覺也睡不著,一點辦法也沒有。這可如何是好呢?難道看著老娘病死餓死嗎?這時,楊翠花想起了二狗子的哥哥——大狗子。他是去年大躍進時,被大隊抽調到縣鋼鐵廠大煉鋼鐵的,他可是使工資的人哪!對,就去找他,要點錢給母親看病。兩口子一商量,只有這么辦了,于是就想向生產隊請假。按照生產隊的規(guī)定,凡是請假不參加大躍進的勞動力,食堂一律不發(fā)給口糧。這可著實讓他倆犯了難。從家到大狗子所在的縣鋼鐵廠少說也有百把里地,當時交通不發(fā)達,不通車,就靠兩條腿走著來回。吃食堂吃得二狗子皮包著骨頭,一陣風就能把他吹倒,這要是一整天不吃不喝,可怎么受得了哇!萬一路上有個三長兩短,這個家可就完了呀!

           現(xiàn)在機會來了,如果能偷幾塊爛白芋給二狗子帶著路上吃,問題不就解決了嗎?可一轉念,楊翠花又猶豫了。隊長說過,抓住要扣3天的口糧,這可是要命的事!而且,隊長那副熊人時拉下的“死人臉”,著實讓人害怕!想著,她不禁神經質地抖起來??裳巯麓_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呀,過了這個村,就找不到這個店了。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豁出去了!想著臥病在床的婆婆,想到將要出遠門的丈夫,她的信心更堅定了:俺寧愿3天不吃飯,寧愿丟人現(xiàn)眼挨隊長的熊,為了婆婆和丈夫,俺楊翠花認啦!想到這里,她瞅著隊長不注意,趁著別人運白芋到前邊去,她故意慢騰騰地縮在后邊,麻利地拿了三個爛白芋塞在褲腰里,三步并作兩步地翻過黃堰,裝作解手去了堰北,將三個爛白芋埋了起來。謝天謝地,幸虧沒有別人發(fā)現(xiàn)?;貋砗?,她雖然裝得像沒事一樣,但心里卻老是咕咚咕咚地跳,像揣了個兔子似的,怎么也平靜不下來。

           第二天,雞叫頭遍,二狗子懷里揣著那三個煮熟的爛白芋上路了。他走啊走啊,太陽已經偏過了正午,他肚子餓得嘰里咕嚕地叫喚,可他怎么也舍不得吃這幾個來之不易的爛白芋。這里邊可藏著妻子的一片心哪!他走到河邊,想去喝幾口水充饑。驀地,他眼前一亮,發(fā)現(xiàn)離水尺把遠的地方,長著幾棵水靈靈的嫩嫩的富苗秧,這可是上好的野菜呀!怎么沒有人來挖呢?要是在俺們家鄉(xiāng),早就被人挖光了。方圓幾里路之內,根本見不著一棵冒芽的野菜!他慶幸著自己的幸運,由不得地向四下瞅瞅,原來這是個前不巴村后不著店的山腳下?!肮植坏媚??!彼贿呑匝宰哉Z,一邊用手使勁地往爛泥里挖,連菜根也挖了出來,用水洗洗,就放到嘴里津津有味地嚼了起來。然后,喝了幾口水,他又站起身,繼續(xù)走他的路了。

           他一口氣登上山頂,長長地呼了幾口氣,稍事休息后,又朝山下走去。走到半山腰,他發(fā)現(xiàn)一個穿著白毛女一樣的衣服的人躺在羊腸小道的大青石旁。他走近一看,是個中年男子,他仰面躺著,眼睛半閉著,長滿胡須的嘴巴還在一張一合地艱難地呼吸著……他一眼就看出,這是個餓得動不了的人。他俯下身子,扶起“倒臥者”的上半身,讓他靠在自己懷里,然后拿出一塊白芋,塞到“倒臥者”的嘴里。他慢慢地張開嘴吃了起來,很快一個白芋就吃完了,二狗子又拿出第二塊喂給他。吃完兩個白芋以后,“倒臥者”這才睜開眼睛,長出一口氣,轉臉看看抱著他的二狗子。一瞬間,他什么都明白了,兩行熱淚順著枯瘦的臉頰一直流到嘴角的胡須里。他挪了挪身子,拉著二狗子的手,哽咽地說:“兄弟,是你救了我的命……”

           “倒臥者”告訴二狗子,他叫董存喜,家住睢寧縣雙溝鎮(zhèn)的柳元大隊。吃食堂實在餓急了,半個月前,只身一人跑到百里外的礦山去揀破爛。哪知賣幾個小錢硬是糊不上嘴,便返回家鄉(xiāng)去,誰知走到這兒,竟然……說著話,太陽已經平西了。董存喜站起身,拉著二狗子的手,說:“兄弟,請問高姓大名,今日的恩情,來日當報!” 二狗子只是傻傻地笑著,半天才說:“老董哥,小事一件,不值一提。俺人老幾輩子受窮,窮得連名字也沒取起。哈哈……”

           臨分手時,二狗子又硬是把僅有的一塊白芋分了一半給董存喜。

           10年后,二狗子去柳元走親戚,恰好在村口碰到了董存喜。董存喜大喜過望,這可是他找了多少年也沒找到的恩人哪!他硬是把二狗子拉到家里,好好地款待了兩天。

           這可是三個爛白芋結下的友誼呀!

           “老貓”和“麻癩鼓”

           “老貓”和“麻癩鼓”是父子倆,“老貓”是“麻癩鼓”的父親,“麻癩鼓”是“老貓”的兒子?!奥榘]鼓”3歲時,母親就過世了,他與父親相依為命,日子過得很是艱難。

           說起這“老貓”和“麻癩鼓”父子倆的外號,還確有一番來歷呢。

           先說“老貓”,他在村里輩分長,又是遠近聞名的捕鼠能手,所以人們都喊他“老貓”。老貓的捕鼠本領比起真貓來可高明多了:一不用毒藥,二不用鐵夾子,三不用鼠籠子,他捕鼠靠吹口哨。不論是白天黑夜,也不論刮風下雨,更不管春夏秋冬,他只需將食指彎著放進嘴里,連著吹幾聲口哨,發(fā)出“嘰嘰”的聲音,像老鼠一樣,惟妙惟肖。于是,大大小小的老鼠就會從四面八方朝他跟前跑來。他有時用腳踩住,有時用手捏著老鼠的脖子提起來,急得老鼠又抓又撓,一個勁地嘰嘰地叫。我小時侯就親眼見過他如此捕鼠。

           1959年春天吃大食堂時,不少人餓死了,而老貓靠他這手捕鼠的絕活,才幸免于難。

           據(jù)知情人講,老貓吃老鼠很有講究,他只吃活鼠。他把捕來的老鼠關在一個鐵籠子里,什么時候想吃了,他便捏一只出來,將老鼠渾身糊滿粘泥,再把它放到火里燒,這是仿照“叫化雞”的做法。等到黏土燒干了,出現(xiàn)了裂縫,老鼠便燒熟了。待冷涼后剝去泥土,那老鼠皮也就自動地粘在黏土殼上一起剝掉,只剩下又紅又嫩的老鼠肉。于是,老貓便開始大飽口福了。

           再說“麻癩鼓”,他早年喪母,營養(yǎng)跟不上,長得又黑又瘦小。由于他老是吃不飽,只好捉一些麻癩鼓(蟾蜍)充饑,由此得了這個外號。

           你可別小看了麻癩鼓,他雖然個頭小,其貌不揚,行動可麻利著呢。他善于奔跑,尤其善于跳躍。在我們學校里,每逢賽跑,他總是第一名。

           像他父親一樣,1959年春天吃大食堂時期,老鼠救了他父親的命,而麻癩鼓則救了他的命。

           每逢放午學,放晚學,抑或是星期天,麻癩鼓便提著自制的鐵籠子,去村西的張莊湖里捉癩鼓。張莊湖是一個大湖泊,湖里長滿了蘆葦和蒲草。春三月,蘆葦和蒲草都長出尺把高了,此時正是麻癩鼓繁殖的季節(jié)。麻癩鼓在蘆葦芽棵里蹦來蹦去,奔跑跳躍。據(jù)說他打癩鼓專打提前量,他能準確地算出跳起的癩鼓下一步落在什么地方。因此,就在癩鼓落地的一剎那,他的小手也就準確地蓋在了癩鼓身上,將其捕獲了。

           聽說他吃麻癩鼓還有一套獨特的方法呢!他先用小刀在癩鼓頭上割一道小口子,再順手一扯,整個一張癩鼓皮就被撕下來了(麻癩鼓皮是有毒的,不能吃)。然后,把肉扔在清水盆里泡一夜,第二天再淘洗幾遍,以減少難聞的氣味。最后,才放到盆里煮著吃。

           老貓是專吃老鼠肉,從來不吃麻癩鼓肉的;而麻癩鼓呢,他是只吃癩鼓肉而不吃老鼠肉。他們父子倆同居一室,倒也是井水不犯河水,相安無事。

           老貓和麻癩鼓也愛將老鼠肉和癩鼓肉送給左鄰右舍品嘗,但他們卻餓死不肯食“周粟”,原因是嫌惡心,聞著味就直想嘔吐,躲都躲不及,還怎么敢去品嘗呢?

           沒辦法,看著鄰居們餓得皮包骨頭,在鬼門關外徘徊,只好省下從食堂領來的糠菜窩窩頭,接濟他們。父子倆便幾乎整日與老鼠肉和癩鼓肉為伍,賴以度命了。

           巡邏隊

           1958年冬天,接上級指示,要求村村成立巡邏隊,隊員由基干民兵組成,執(zhí)行夜間巡邏任務。具體任務是維持社會治安,防止小偷小摸夜間出來活動,讓社員們睡個安穩(wěn)覺。社員們都吃大食堂了,不準夜間私自開小灶,要維護大食堂的榮譽,體現(xiàn)大食堂的優(yōu)越性。

           巡邏隊成立后,隊員們天天夜里背著老掉牙的“漢陽造”(一種老式步槍)巡邏,兩三個小時換一班人,甚是威風!幾個月來,隊員們也曾抓住過幾個小偷,但更大的“功績”卻還是端掉了許多敢于夜間冒煙煮野菜的小灶,維護了大食堂的尊嚴!

           村里的二狗子為了給母親治病,懷揣三塊爛白芋,跑到離家百把里外的縣鋼鐵廠找哥哥商量想辦法。哥哥拿出自己省吃儉用的錢(才參加工作幾個月),又向工友借了點,湊了10元錢,讓二狗子拿回來給母親抓藥看病。二狗子回來后,給母親抓了幾副中藥。家屬楊翠花便用3塊石頭支起的小陶罐,在每天食堂開過飯后,開始給婆婆煎藥。誰知竟被正在執(zhí)行任務的巡邏隊員大柱和黑蛋抓了個正著。

           大柱對黑蛋說:“黑蛋,你聞到煙味了嗎?這煙好象是從二狗子家里冒出來的。”

           黑蛋抽了抽鼻子,說:“走,到他家看看去!”

           黑蛋一腳踹開了二狗子秫秸編的柴門,大柱端著槍跟在黑蛋后面。屋子里黑乎乎的,窮人家里一般是舍不得點燈的,都是摸黑窟。黑蛋從火光中看出是楊翠花在燒火,便怒喝道:“楊翠花!你好大的膽子,竟敢私自開小灶!”

           正蹲在地上燒火的楊翠花嚇了一大跳,回過身來慌忙分辨道:“不,不是,俺是給……”

           “還敢狡辯!不是開小灶,這是干什么!”說著,他飛起一腳,將小陶罐踢到半空中,落到地上摔了個粉碎,藥水撒了一地。

           楊翠花坐在地上號啕大哭起來:“俺這是給俺娘熬的湯藥哇,讓你們給踢翻了,這可怎么辦??!俺的老娘呀!……”

           大柱和黑蛋這才知道踢錯了,趕緊逃也似地跑了出去。

           楊翠花哭了一會兒,尋思著不能咽下這口氣,得去報告書記。她站起身來,拍拍身上的土,出了門徑直朝大隊部走去。

           大隊書記聽了楊翠花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哭訴后,安慰她幾句,讓她先回家休息,等弄清情況后再做處理。

           送走了楊翠花,書記差人叫來了大柱和黑蛋。

           二人來到后,書記劈頭就問:“誰叫你們倆砸人家的藥罐子的?”

           黑蛋也不示弱:“書記,難道你把給我們開會時講的話都忘了嗎?你說,見到小偷就抓,不管他是天王老子地王爺;見到誰家冒煙就砸鍋灶,不管是漏網(wǎng)的鐵鍋(當時所有的鐵器家什都被砸碎大煉鋼鐵去了),還是二鼻罐子、三鼻罐子,它長四個鼻子也得砸!統(tǒng)統(tǒng)砸它個稀巴爛!——書記,這不是你讓我們砸的嗎?”

           大隊書記:“我是讓你們砸飯罐子,沒讓你們砸藥罐子呀!”

           “誰知道什么飯罐子藥罐子的,反正見到冒煙的就得砸!” 大柱也不讓步。

           大隊書記自知理虧,擺擺手說:“算了,這事就到這里,你們倆還是去巡邏吧。”

           二人互相遞了個眼色,得意地走出了大隊部。

           第二天早晨,大隊書記便讓會計給楊翠花家送去了5元錢,算是對藥物的賠償。

           蔡榮光的遭遇

           1959年3月里一個月黑頭的晚上,西北風呼呼地刮著,春寒料峭。人們“牙祭”了從食堂領來的幾片爛白芋干子,早已進入夢鄉(xiāng)。村子里死一般的靜,只有老實頭蔡榮光家里不時傳出細微的哭聲。

           蔡榮光自小少爹無娘,是個孤兒,家里一貧如洗。

           一家6口聚居在一間蝸牛殼似的茅草屋里。此時,他用木棍將柴門頂上,屋子里黑得連一絲光亮也沒有。蔡榮光兩口子和4個子女共睡在一張地鋪上,唯一的一床“被子”是一團烏黑的爛棉絮,并且是用從河邊揀來的破漁網(wǎng)網(wǎng)住的……這時,幾個大一點的孩子餓得肚子咕嚕咕嚕地直叫喚,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覺,只是“嚶嚶”地哭。小三子干脆坐起來,用手背去抹鼻涕擦眼淚。

           “睡吧,好孩子!”母親苦妮哄著孩子們,“沒聽人家說過嘛,人是一盤磨,睡倒就不餓。睡吧,孩子們,睡著了就不覺得餓了……”

           過了好一陣子,幾個大一點的孩子才止住哭,慢慢地睡著了。

           只有小四子,怎么也哄不著覺。他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只有一歲半。他嘴里銜著母親干癟的奶頭,吮一陣子,吸不著奶水,便松開奶頭哭一陣子。哭聲嘶啞而微弱,可憐他連哭的力氣也沒有了。

           面對此情此景,蔡榮光再也睡不下去了。他翻身坐起來,披上大襟破棉襖大步走出了家門。

           約莫個把時辰,蔡榮光回來了。原來他實在不忍心看著孩子們挨餓,便去生產隊的秧母田里偷白芋種去了。他從懷里掏出幾個剛冒白芽的白芋,對苦妮說:“孩他娘,快把這幾個白芋拿到屋后墻旮旯里用火燒熟了給孩子們吃,他們都……都快要餓死了……”他哽咽著,再也說不下去了。

           “你從哪兒弄來的白芋?”苦妮警覺地問道。

           “俺見孩子們餓得實在難受,怎么也想不出辦法,便去生產隊的白芋種床子里掏了幾個白芋回來。謝天謝地,幸虧沒人看見!”此時,他的心還在“撲通撲通”地跳呢。他用手抹了抹額頭上的汗水,又催促著,“孩他娘,你快去燒吧!還愣著干什么?”

           苦妮沉思了一會兒,說:“孩他爹,你怎么能去偷生產隊的白芋種呢?那可是集體的財產呀!要是今年的白芋栽不下去,到秋后,這幾百號社員吃什么呢?再說,咱們也得拍拍心坎憑憑良心,這么做,怎么對得起共產黨和毛主席呢?”

           一陣揪心的難受,蔡榮光沉默了。

           說來這苦妮的出身也著實太苦了。整個兒是在苦水里泡大的。解放前,她7歲時,由于家里窮,加上兄弟姐妹多,又遇上荒年,她的父母親帶著他們從河南老家逃荒來到此地,把她送給了附近十幾里路外的前山村一家姓徐的人家當了童養(yǎng)媳,從小就當牛做馬,受盡了徐家的欺凌。解放后,是黨和毛主席把她從苦海里救了出來。新社會提倡婚姻自主,她經大隊干部牽線搭橋,才嫁給了俺們村的血貧農蔡榮光,算是成了家。婚后,夫妻倆倒也恩愛有加,相敬如賓。苦妮是個知恩圖報的人,有著樸素的階級感情和報恩思想,只要是黨號召的事,她總是搶著干,處處走在別人前頭。她常說,有了黨和毛主席,才有俺苦妮的今天,俺八輩子也報答不盡黨和毛主席的恩情哪!唉,如今,孩他爹竟然能做出這種見不得人的丑事來,叫俺怎么能對得起黨和毛主席呀?不行,俺要和壞人壞事作斗爭,俺要去告發(fā)孩他爹……

           想到這里,苦妮用手慢慢地將奶頭從小四子嘴里拽出來,趁孩子們都睡著了,她手捧幾個白芋去了大隊部。

           不多時,兩個基干民兵各自背著一支“漢陽造”來到蔡榮光家。將他五花大綁押到了大隊部,又強按著他的肩膀讓他跪在地上。

           大隊書記坐在辦公桌后面動也沒動,簡單的幾句問罪后,便命令兩個基干民兵用紫穗槐條子狠狠地抽了他一頓,直抽得他渾身都是血印子。這時,大隊書記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哈欠,他要去睡覺了,這才叫二人住手,暫時將他關押在大隊辦公室里,等候發(fā)落。

           第二天,食堂剛開過早飯,接到通知的附近各個自然村里的社員們在生產隊長的帶領下,挑著一面面彩旗和一幅幅大字標語,連同學校里的師生們也停課排著整齊的隊伍,一路浩浩蕩蕩地向大隊部前面的大場上開過來了。大幅標語上寫著“打倒壞分子蔡榮光!”“誓與蔡榮光斗爭到底!”“不斗倒壞分子蔡榮光決不收兵!”……生產隊長帶頭掄起胳膊呼口號。口號聲此起彼落,一浪高過一浪。

           一場批斗大會就此拉開了戰(zhàn)幕。

           大隊部前的大場上墊了一個一米多高的土臺子,這就是歷次社員大會的會場。土臺上擺著幾張辦公桌,放了幾條長凳子,兩邊各插了4面紅綠旗,上面一條橫幅會標“批斗壞分子蔡榮光大會”。主席臺就這樣簡單地布置好了。之后,大隊全體干部和各生產隊長按順序依次在主席臺上就座。大隊書記坐在正中間的一把老式太師椅上,并特地把苦妮請上臺,讓她坐在大隊書記身邊?!翱龋龋?只聽大隊書記清了清嗓子,宣布批斗大會開始。

           兩個基干民兵手里端著“漢陽造”,槍頭上上了豁了牙的刺刀,押著五花大綁的蔡榮光上臺。蔡榮光胸前掛著一塊紙牌子,用細鐵絲吊在脖子上,上面赫然寫著“壞分子蔡榮光!”臺上右側放了一堆事先準備好的三尖六棱的石碴。只見兩個民兵俯下身將蔡榮光的長褲管卷倒膝蓋以上,露出麻籽秸一般的細腿硬是將他強按著光著膝蓋跪在石碴堆上。

           一陣鉆心的疼痛,蔡榮光硬是咬緊牙關,沒有吭聲。

           領著呼口號的人站在臺上揮起胳膊,臺下響起一陣有氣無力的口號聲。

           接著,大隊書記特別表揚了敢于揭發(fā)壞人壞事的苦妮,表揚了她能夠不徇私情,同自己最親的親人作斗爭的無私精神,表揚了她愛社如家的共產主義風格……說著,他帶頭站起來鼓掌,“社員同志們,讓我們把熱烈的掌聲送給這位無私無畏的女英雄!”會場上響起稀稀落落的掌聲。大隊書記又接著說,“社員同志們,希望你們都向這位女英雄苦妮學習,敢于同壞分子作斗爭,誓死捍衛(wèi)我們的三面紅旗!”

    苦妮將頭埋在胸前,早已是淚流滿面了。

           之后,是壞分子蔡榮光作檢討,他跪在石碴堆上泣不成聲地說:“俺蔡榮光一生剛強,從來沒偷過人,昨晚,孩子們餓得睡不著覺,俺……俺實在不忍心看下去,就……就去偷了……”

           “什么!”大隊書記打斷蔡榮光的話,“孩子們餓得睡不著覺就該去做賊,誰家的孩子不是餓得睡不著覺,人家怎么沒去偷呀?你他媽的這是在替自己搞破壞尋找理由,你不是在檢討,是在替自己辯護!”

           一個民兵飛起一腳,將蔡榮光踢了個嘴啃泥。他趴在地上,被折磨得昏了過去,再也爬不起來了。

           苦妮見此情景,不顧一切地跑過去抱起丈夫,哭得淚人兒似的:“孩他爹,俺……俺對不起你!你醒醒吧,俺……俺再不告你了!孩他爹,你……你聽見了嗎?醒醒吧……”她邊說邊用力地搖著丈夫。

           蔡榮光半閉著眼睛,頭無力地耷拉著,嘴唇神經質地翕動著。

           放下丈夫,苦妮又轉過身去跪下哀求大隊書記說:“書記,你就饒了他這一次吧,別再批斗他了,俺求您了!……”說著,她連著給大隊書記磕了三個響頭。

           臺下一片哭泣聲,批斗會再也開不下去了。

           大隊書記讓民兵們將昏迷不醒的蔡榮光抬上獨輪車,推著送回他家。

           第二天早晨,苦妮醒來一看,不見了丈夫。她慌忙跑出去,只見一道爬過的滲著斑斑血跡的血印子一直向遠方伸去……

           此后,在將近半個世紀的漫長歲月里,苦妮和她的孩子們曾多次外出尋找蔡榮光的下落,也曾多次向親朋好友打聽情況,但均是杳無音訊。

           蔡榮光一準是死了,而且死得尸骨無存。

           吃麻籽

           1959年初冬的一天晚上,天空陰沉沉的,東北風一陣緊似一陣,頗有些寒意。邢樓小學校的辦公室里,蔡榮培老師正在燈下批改學生的作業(yè)。他精力很是集中,時不時用嘴哈哈手,又繼續(xù)伏案批改。

           “咚咚咚……”一陣敲門聲傳來,老師開門一看,原來是本村的邢印選。邢印選就住在學校東邊不遠處,晚上,他經常到學校里來坐坐,和老師們拉拉呱,成了學校里的???。這次,他照例也不客氣,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小眼睛便在屋里轉溜開了,看看有什么好吃的沒有,因為他實在是餓極了。

           “他奶奶的,這大食堂實在是不好吃,一天4兩爛白芋干子,把社員的筋都餓斷了?!毙嫌∵x一邊掏出老煙袋用火鐮子打火吸煙,一邊憤憤地說。

           “是啊。”蔡老師附和著說,“說是現(xiàn)在遇到了自然災害,全國人民都在挨餓呢?!?/p>

           “這哪是人過的日子,一天給你幾兩爛白芋干,能度著命不餓死就不錯了,還一天到晚地喊著大躍進,大躍進!人都瘦得打晃晃,風來都能把人吹倒了,還怎么去大躍進?真是吹破了牛皮不用補。”邢印選在繼續(xù)發(fā)牢騷。

           “現(xiàn)在國家有困難,咱們都要勒緊褲帶度難關嘛。”蔡老師安慰邢印選道,“相信黨和毛主席,會把咱們往幸福的路上領的。毛主席不是說過嘛,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只要咱們跟著黨和毛主席,生活就會越過越幸福,共產主義社會就一定能實現(xiàn)!”

           邢印選終于不吭聲了,只是默默地抽著煙。蔡老師是有學問的人。大概他從蔡老師的一席話里聽到了希望,正在憧憬著美好的未來吧。

           在鞋底上磕掉煙灰,邢印選將煙袋插在老粗布腰帶上,又瞇著小眼睛在屋里四處打量開了。忽然,他發(fā)現(xiàn)屋子西北角有個筐頭子,走近一看,原來是大半筐剝過外殼的麻籽,不由得眼睛一亮。

           “哎,蔡老師,這從哪里弄來的大半筐子麻籽呀?”邢印選問道。

           “噢?!辈汤蠋熑栽谂淖鳂I(yè),頭也沒抬地隨口答道,“那是學校里種的麻籽,前幾天讓學生摘下來的。”

           “麻籽可是好吃得很哩!把麻籽燒熟了用蒜臼子搗辣椒吃,可香啦!”說著,邢印選咂咂嘴,咽了口唾沫。

           “是好吃呢?!辈汤蠋熗O鹿P,抬起頭說,“俺也曾吃過好多次,確實很香?!?/p>

           “咱們炒麻籽吃!”邢印選說著話已卷起了袖子。

           “怎么,盡吃麻籽?”蔡老師不無擔心地說,“麻籽可是上好的油料作物呀,含油量高,恐怕吃多了,咱們拿不住,要出問題的?!?/p>

           “吃多了拿不住,不能少吃嗎?活人還能讓一泡尿漲死。你沒聽人說過嗎?寧當飽死鬼,不做餓死人!”邢印選已經急不可待了。

           蔡老師雖然多少有點擔心,但經不住邢印選再三攛掇,再說他實在也是餓得夠嗆,何嘗不想吃點東西呢。

           于是,他們一個鍋下燒火,一個鍋上翻炒,叮叮當當?shù)爻雌鹇樽褋?。邢印選管鍋上,他性子急,時不時地捏幾個麻籽扔進嘴里嚼著,一邊說:“快啦,快熟啦!再等等,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麻籽炒熟了,邢印選舀了一大海碗,蔡老師只舀了小半碗。他們就著開水大吃起來。蔡老師瞟了邢印選一眼,勸他還是少吃點為好,可邢印選卻越吃越香,他抓起一把麻籽撂到嘴里,連殼嚼著吃,嚼得“啪啪”響。風卷殘云,不一會兒,麻籽便吃完了。

           此時已經是晚上10點多鐘了,蔡老師也不再批改作業(yè),上床擁被而坐。因為今天是星期六,遠路的公辦老師都回家了,蔡老師是民辦教師,就住在本村里,今晚上是來看校的,所以就睡在辦公室里。邢印選也不客氣,一邊脫鞋上床,一邊說,“蔡老師,俺今晚也不回家了,就住在這里和你通腿,你不會嫌俺臟吧?”

           “通腿最好,人多了暖和呀!俺怎么會嫌您臟呢?”蔡老師有點生氣地說,“邢印選,您說這話可就有點見外了。”

           他們又拉了一會兒呱,便睡著了。

           約莫半夜時分,邢印選的肚子開始痛起來。開始只是隱隱作痛,后來越痛越厲害。他開始頻繁地往廁所里跑,先前還能跑到廁所里解手,后來在半路上就解了,再后來,竟然拉在了床上,他也不知道,拉的盡是水。

           蔡老師著慌了,他喊邢印選的名字,,邢印選只是喃喃地自語著,也聽不清他說些什么。這可怎么辦呢?蔡老師急得頭上直冒汗,他知道邢印選是由于吃麻籽過多,油性大,身體瘦弱,拿不住,得了急性腸胃炎。這半夜三更的到哪兒去喊人救他呢?再說,這邢樓到公社衛(wèi)生院少說也有七八里地,什么時候能趕到呢?他著實犯難了??伤D念又一想,不行,這樣下去會拉脫水的,救人要緊!眼下容不得他多想,要盡快去村里喊人。

           好容易從村里喊來幾個人,把邢印選抬到公社衛(wèi)生院,醫(yī)生們忙著給他輸液用藥,忙活了一夜,總算把邢印選給搶救出來了。

           邢印選的妻子雙手合十,對著南天一聲“阿彌陀佛”,喊得周圍的人無不紛紛落淚。

           偷渡者

           1960年初春的一天晚上,小北風呼呼地刮著,吹得樹上光禿禿的枝條瑟瑟作響。幾顆稀稀落落的寒星掛在黝黑的天幕上,泛著慘白的光。村莊睡熟了,睡在十里黃堰的懷里,仿佛一個生命垂危的老人,奄奄一息,透不出一絲活氣。

           村西頭的黃堰下有一圈園溝,名曰“海子”。園溝圍著一塊約有二畝多地的菜園,菜園四面環(huán)水,水面約有七、八米寬,臨村的水面搭了兩根杉木棒,算是橋了。人走在上面搖搖擺擺的,像扭秧歌似的。當時我們一群小孩子就經常在上面走來走去的,煞是好玩。這兩根杉木棒白天搭上,晚間抽掉,如同抗日戰(zhàn)爭時期日本鬼子炮樓前面的吊橋一般,白天放下,晚上吊起,防止夜間偷襲。這菜園子合作化以前是本村富農邢老五的園地。園地的東北角蓋了一間小草屋,是專門給夜里看管菜園的人住的。入社后,這菜園自然歸生產隊所有了。為了防止饑餓的人們偷盜,還是生產隊長有眼力,他一眼便相中了這塊“風水寶地”,把它作為生產隊收藏白芋種和畦白芋種苗的理想地方。

           時值初春,春節(jié)剛剛過去,白芋種還沒畦下地,就儲藏在這間草屋里,指派老實巴交的三老頭看管著。三老頭40多歲了,是個光桿子,他吃住都在這間小屋里,一日三餐,由食堂里專人給他送來,從來不需要勞他的大駕去領飯的。這是生產隊長的專意安排,怕他一離開菜園,人家就會趁機去偷白芋種。這可是真正的“世外桃源”呀!三老頭是桃花源中人,這是給個皇帝老兒都不換的美差。

           這天晚上,天冷極了,三老頭早已進入夢鄉(xiāng)。正在這時,有一個黑影幽靈般地在園溝邊轉來轉去,猶豫不決地徘徊著。他是本村第三生產隊的社員“癩痢頭”,餓得實在睡不著覺,想來菜園找個白芋種墊墊饑的。誰知杉木棒早已抽掉,這大半溝水已結了一層薄冰,這可怎么辦呢?又不能插上翅膀飛過去,他搔了搔癩痢頭,著實為難了。思來想去,強烈的食欲終于占了上風,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決計鋌而走險!脫掉衣服偷渡過去,寧可皮肉受苦,也要對得起肚皮。主意已定,他毅然地脫掉大襟襖和破褲子,赤身裸體,用褲帶捆著衣服,雙手托起,頂在頭上,踩著水向對岸菜園游去。水冰冷刺骨,他咬緊牙關,一口氣游到對岸,連衣服也沒來得及穿就去敲門。

           三老頭一驚,這三更半夜的,誰來敲門呢?莫不是鬼吧?再說,杉木棒早已抽掉,四面都是水,怎么會有人來呢?難道是插了翅膀飛過來的?真他娘的邪門了!

           “三老頭,快開門,是俺來啦!”癩痢頭凍得上牙磕著下牙,牙齒咬得咯咯響,渾身暴起的雞皮疙瘩活象麻癩鼓皮一樣。

           “你是誰呀,是人還是鬼?”三老頭有點害怕,點著了煤油燈才敢去開門。開開門一看,原來是癩痢頭,這才笑著說,“俺當是鬼叫門哩,當真把俺嚇了一大跳,原來還是你小子!”

           煤油燈放在土墻上挖的窟窿里,一燈如豆,燈焰搖曳著,發(fā)出昏黃的光。

           三老頭定睛一看,禁不住“哎呀”一聲,“你……你小子怎么渾身一絲不掛?這么冷的天,淌水過來的?”

           癩痢頭點點頭,凍得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渾身篩糠似的發(fā)著抖。

           三老頭忙著給癩痢頭生火取暖,火苗歡笑著,躥有尺把高。三老頭說:“癩痢頭,你要狠烤一個時辰,非要烤出汗來不可。不然的話,你要凍生病的。俺給你燒幾個白芋,等燒熟了給你擋擋饑?!?/p>

           癩痢頭哪能等到白芋燒熟了再吃呢?他隨手從碼得整整齊齊的白芋種垛上抽出一個大白芋,也來不及去洗一下,在大腿上擦擦泥,便“枯哧枯哧”狼吞虎咽地大吃起來。他一口氣吃了十幾個大白芋,直到把瘦癟的肚皮撐得滾圓,連續(xù)地打著飽嗝兒,再也咽不下去了,方才罷吃。這時,只有這時,他才能騰出嘴來和三老頭說話,無非是說一些千恩萬謝的話罷了。

           癩痢頭真的烤得渾身出汗,才穿衣服。他邊穿邊說:“三老頭,俺癩痢頭比不得您老人家,你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俺一家老的老,小的小,都快要餓死了。俗話說,打人打死,救人救活,您老人家就再賞給俺幾個白芋回家救救饑吧!”三老頭想了想,搖搖頭說:“癩痢頭,不是俺不給你白芋,而是俺沒有這個權力啊!你自己餓極了偷渡過來,俺可憐你,讓你吃飽了,這已經超出了俺的權限,可你還要把白芋種拿回去全家吃,這可不行哪!一粒種子百顆苗,你今天吃掉了一個白芋種,就要少栽多少白芋苗,秋后要少收多少白芋呀!這個賬你算過沒有?你說你家老少在挨餓,誰家不在挨餓,要是大家都像你一樣,這點白芋種早就吃光了。那幾百號社員來年吃什么呀?唉——”他長出一口氣,又說,“對不起啦,癩痢頭,回去吧!”說著,三老頭站起身子,作出要送客的樣子。

           可憐癩痢頭堂堂七尺漢子,竟“撲通”一聲跪倒在三老頭面前,哀求道:“三老頭,俺癩痢頭求您老人家了!你知道俺老母親70多歲了,得了浮腫病臥床不起幾個月,都快要餓死了!幾個孩子都餓憨了,整天睡在地上喊也喊不起來,你就可憐可憐俺吧!讓俺拿幾個白芋去度度命吧,俺求您啦,俺給您磕頭啦!”說著,他真的磕起頭來。

           三老頭連忙把癩痢頭拉起來,眼里噙著淚花說:“癩痢頭,磕頭使不得,咱不興這樣。你就拿幾個白芋回去吧。不過,走在路上要注意點,不要讓別人看見。”他不愿意看到癩痢頭拿白芋。因此,說完話,就走出屋子,仰起頭,對著蒼天一聲長嘆:“老天爺啊,您怎么不睜開眼???您睜開眼看看俺們過的是什么日子??!”

           癩痢頭自個在屋里揣起白芋來,他將褲腰帶往下松一松,大襟襖里面前后左右都塞滿了白芋,手里還拿著幾個,出門對三老頭說:“謝謝您了!今日之恩,來日當報?!?/p>

           三老頭將兩根杉木棒搭在水面上,癩痢頭走過去。到了對岸,他還回過頭揮揮手,然后,又幽靈一樣消失在黑暗里。

           三老頭呆立在那里,腦海里一片空白……

           (作者系銅山區(qū)單集鎮(zhèn)小學退休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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