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泗斌,睢寧縣姚集鎮東閆山村人,現年已九十六歲高齡,仍和年輕小伙子一樣,什么活兒都能干,身子板壯實著呢。解放前,他前后推了十幾年鹽車。深秋的一天下午,我特地去東閆山采訪他,他向我講述了推鹽的故事。
從他記事時起,家境還是比較寬裕的,那時他的爺爺還在世,種著四、五十畝地,家里鐵車虎牛,是東閆山的首戶,差不多成了小康人家。可那時土匪橫行,經常喊他家錢眼(就是指名道姓要有錢人家給土匪送錢送東西),不給送夜里就來搶。他家世代都是老實巴腳的莊稼人,本著息事寧人給錢了事花錢消災的想法,土匪每次喊錢眼,他爺爺總是如數奉上。日子不可長算,不出三五年,家底便花光了,鐵車虎牛全賣了,地也幾乎賣完了,家里到了揭不開鍋的地步。萬般無奈之下,父親便去推鹽賣,賺幾個辛苦錢討生活。閆泗斌從13歲上跟著父親拉鹽車,至18歲便自己推一輛鹽車了。
古有絲綢之路,將中國出產的絲綢陶器等用騾馬、駱駝等交通工具運往國外。推鹽人也有專門的一條鹽路,從東海鹽場最遠的推到英州,有500多里路,路線基本上都是固定不變的。當時交通工具十分落后,特別是偏僻的農村都是用騾馬驢大牲口馱或是人力推或是擔子挑。農村老百姓吃的鹽,全都是這些鹽販子用牲口馱或是用小車推來的。因此,吃鹽比喝蜜還貴,此地要5斤高粱米才能換得1斤鹽,這是東閆山一帶的鹽價,離鹽場近,若是運到西南幾百里開外,那鹽價還不得貴到天上去。路途遠嘛,當然要吃天價鹽嘍。
推鹽人多是十里八村聚在一起推鹽,人多車多也好互相有個照應。人和車數不等,有四、五十輛二、三十輛車子的,也有十輛八輛車子的,組成一個車隊。用驢騾馬等大牲口馱鹽的,因速度快,與小車走不到一起,故另擱伙計(另組隊伍)。推鹽用的都是木輪車(即頭車子),車頭一個大木輪子,人推時兩只手端起兩個木把,車絆從肩上垂到左右車把,畫了一個半圓。一般是從馬場,離東海鹽場40多里路,人稱二鹽灘推鹽。每車裝400斤,后來裝到600斤。用蒲包(一種水生的蒲草編織的大包)包裝鹽,每包100斤,一個人抱起來裝車,車左邊裝兩袋,車右邊裝兩袋;若裝600斤,每邊要裝3袋,保持車子平衡。端起車把來,像是端著一座山,壓得車子吱嘎作響,似要散架一般。頭車子全是木制品,連車軸也是木頭做的,推起來一路吱吱嘎嘎響,磨得車軸似要冒煙起火。它分明是在哀號,訴說著難以承受的巨大壓力。于是乎,一首推車謠誕生了:“推起就淌汗,停下就打顫(冬天)。腰彎一張弓,腿繃一條線。壓趴啃地皮,昂頭是好漢。”這首推鹽謠就像纖夫的號子和打夯的夯歌一樣,是勞動者心的吶喊,力的雕塑,成了推鹽人痛苦掙扎的真實寫照。他們承載著超負荷的重壓,在和生命的極限較量,在生死線上掙命呻吟……當時推鹽的路全是鄉間土路,遇上久旱無雨,路上車轍溝里碾壓出來的塵土有半尺多厚,踩上去“撲”的一聲,塵土沒到人的腳脖上,車轱轆深深地陷進塵土里。推車連吃奶的力氣都使出來了,一點一點往前挪。由于塵土層很厚,人咬緊牙關吃力地往前蹬,腳踩不到實地,有時會“刺”的一聲被塵土滑倒。推鹽人春夏秋季都是渾身赤條條的,陽光暴曬得褪了幾層皮,黑泥鰍一般,只穿著一條大褲頭,連擦汗的毛巾都不用,因為兩手端車把騰不出手來擦汗,任憑汗水蚯蚓一樣地爬滿全身,連褲頭子都往下滴水。人滑倒后,汗水沾上塵土,渾身糊滿了泥,個個都成了泥猴子。若是遇上雨天,那就更艱難了,雙腳深深地陷進稀泥里,那就得使勁拔稀泥。這時,大家就得互相幫忙,一個人是無論如何也推不動的,半個車轱轆陷進稀泥里,像膠在稀泥里一般。只好4個人架一個車頭一寸一寸往前挪,挪一段路程,回頭再來架另一輛車。速度慢極了,比迎轎還慢,一天下來只能挪里把路,還把人累得精疲力盡。早上在某店吃飯,中午仍回某店吃飯,前面的店家遠著呢,只好將車子扎好返回吃飯。有一次,遇秋雨連綿,雨隔,車隊從馬場出發推到峰山(現睢寧縣姚集鎮峰山村),不足百里的路程竟然推了60多天,只賺了斗把高粱米錢。其間的辛苦只有推鹽人才能體會得到。
在日本鬼子占領時期,推鹽是犯私的,他們說是推給山猴子(八路軍)吃的。若是推鹽人被日本鬼子抓住,不僅鹽要充公,人也要被活活打死或活埋。罪名是你私通八路,死了死了的干活!推鹽車隊一般都是從馬場裝鹽,夕陽西下時動身走,到鬼子占領區的鐵路站天已經黑了。有維持會的人站崗收會錢,也叫報會錢,每輛車要花兩個楚幣(汪精衛印的票子)才能放你過去。維持會替日本人服務,站崗收費,盤查過往行人。日本人夜間一般都是龜縮在據點炮樓里,輕易不敢露面的。這些日本人的漢奸走狗維持會都是孬種,車隊經過同一個村莊,莊東頭設點站崗收過錢了,到莊西頭站崗的又要錢,不給錢就不讓通過,一路上不是閻王就是小鬼的,不知道要花多少冤枉錢呢。有一次,閆泗斌他們的車隊和渦陽蒙城推鹽的車隊走在一起,維持會長叫運河兩岸的車隊往前邊拔,渦陽蒙城的車隊跟在后面。結果,渦陽蒙城的車隊每人又多花了兩塊銀洋給維持會。雁過拔毛,花錢免災,不給能行嗎?要是惹惱了維持會這幫二窩鬼子,把你交給小日本,難道你活得不耐煩了不成?在日本鬼子占領區推了一夜,早上八、九點鐘到達八路軍(實則新四軍)地盤——東北高劉集。八路軍收錢按斤重收,過磅收費,400斤鹽收銀洋1塊2角。八路軍實行一次性收稅,從高劉集到雙溝(睢寧縣境內)只收一次稅費,每人持有收費票據,其后不準任何人再收錢。過了日本鬼子占領區都是白天走,夜間休息。住店、起伙、面錢、伙錢、還有牲口隊的草料錢等,算起來也是一筆不小的開銷。有一次,他們在山東郯城西碼頭鎮推鹽,走到運河北旮溝,遇到八路軍(新四軍)小刀會,約摸晚上9點鐘左右,月黑頭,閆泗斌和閆泗舉一道推鹽,路上斷了盤纏。出門在外,斷錢如斷血,寸步難行。住店后,閆泗斌到范莊一個朋友范恒山家借錢。小刀會的人都穿便衣,見他走得匆忙,認為一定不是好人,從他背后“啪啪”打兩槍。當時劉洪江是維持會長,小刀會疑閆泗斌是劉洪江的探子。他聽槍響忙站住,驚出一身冷汗。他們要搜閆泗斌的身,閆泗斌剛從范恒山家借來十張楚幣。有個年紀大點的人問:“你是干什么的?”他把情況說明。那個人用手指著說:“你就沿著這條小路一直走下去,不要下道,別讓劉洪江的維持會抓住啦!”他才得以回到北旮溝車隊。起伙吃飯時,店老板說:“你膽子真大,幸虧遇上八路軍(應為新四軍),若是遇上維持會可就完了,他們會把你捆起來扔在路邊,寒冬臘月的硬是凍就把你凍死了。”聽了店老板的話,閆泗斌著實有點兒后怕,維持會就在旮溝北邊,當時他經過的是維持會地盤。
有一次,閆泗斌他們的推鹽車隊才推出鹽場二三十里地,進入一個大山套子里。時值早春,太陽還沒有落,小北風打著呼哨,頗有點兒春寒料峭。但推鹽人仍是光脊梁推車,只穿著一條大褲頭,渾身上下爬滿汗珠。他們正吃力地行走在山道上,忽聽一聲斷喝:“站住!”循聲望去,只見山坡上大石頭后面竄出七八個人來,每人端著一支長槍,截住車隊去路。一個敞開衣襟露出黑乎乎胸毛的人齜著大黃牙,皮笑肉不笑地說:“按老規矩辦,留下買路錢!”車隊知是遇上土匪了,全都放下鹽車站在原地不動。土匪讓他們到一邊排隊,每人雙手抱頭。那個土匪頭子又威嚇道:“都給我老實點兒,要錢還是要命,隨你們便!”隊伍兩邊各有兩個荷槍實彈的土匪端著槍對著人們,其余幾個土匪負責搜身。他們先解下人們的褲腰帶,大褲頭“刷”地掉到腳脖上,人們渾身赤條條的,一絲不掛,個個都成了光屁股蛋。過去的褲腰帶都是大線布(即老粗布)染成老藍色的,生意人出門在外,多是將錢裹在褲腰帶里隨身帶著。土匪們挨個捏著褲腰帶,將為數不多的盤纏錢悉數搜出。后又將鹽車掀翻在地,搜行李卷。整個車隊被土匪們搗得稀里嘩啦,搜得分文不剩。土匪們只要錢不要鹽,因離鹽場近,鹽不值錢,他們自然不愿意將鹽推到鹽行去賣。這一路上隔三差五就有土匪出沒,實屬無奈,你知道他們什么時候出來搶呢?尤其是賣完鹽回來的路上,錢多哇,土匪多是搶“回頭客”。面對土匪的猖獗,總得想個辦法呀!于是,幾個或十幾個車隊聯合起來,人人出錢,推選一個或托關系找一個通黑白道的人去和土匪頭子交涉,經常給他上供,神仙一樣地敬著,這才免了許多災難。盡管如此,也還時常有小股流竄土匪作案,但比起以往畢竟好得多了。
鹽要推到鹽行去賣,離閆泗斌他們家最近的鹽行是峰山和雙溝,有時還要繞道走,耽擱時日。比如雙溝有維持會,就得從雙溝北邊的上壩繞過去,避免和維持會摩擦沖突,多花冤枉錢。人多苦一點就是了。越是到路遠的鹽行去賣,賺的越多,最遠的要推到500里開外的英州。鹽行過秤買鹽。有一回,閆泗斌他們推來的是維持會的鹽,80斤一袋,是用白布袋包裝的。維持會委托鹽行替他們賣鹽,鹽行只賺傭錢,每斤鹽500錢傭錢。渦陽蒙城的鹽商來買鹽,他們壓低價錢,與到鹽場推鹽時的鹽價一樣,就算是白給他們推,閆泗斌他們當然不愿賣。行板腳一跺,說:“賣給他們!”哪知他偷換了秤砣,每袋稱成90斤,凈賺10斤鹽錢。這下,渦陽蒙城的鹽商虧大了,本來他們想討點巧的,哪知行板從中做了手腳,他們卻蒙在鼓里,一點也不知道。當時1斤鹽錢能買5斤高粱米,每趟推鹽只能賺斗把糧食錢,40斤左右。你可別小看了這幾十斤高粱米,青黃不接時,有它摻和著野菜,一家老小就能見著糧食粒子,就能喝上照見人影的野菜湯,就不至于餓死。這是按粒數著吃的救命糧啊!只有推鹽人知道個中滋味,這救命糧來得是多么不容易。
(作者系銅山區單集鎮小學退休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