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老了總愛回憶往事,前些天陰雨連綿,在家翻開積塵很厚的相冊,看著一張張泛黃的照片,往事連連。突然掉下一張,拾起看,這張7寸照片不但發黃,而且還被水漬侵蝕了一角,照片上有兩個人,左邊的人穿白色西裝,坐在凳子上全神貫注看著樂譜架上的樂譜,拉著小提琴,右邊一個學生模樣的少年,站在那里正待高歌,這個少年便是我(口述者)。
1945年前后,徐州“工會堂”日軍慰問演唱會上,昕昕中學李罡老師和學生黨學禮高唱抗日歌曲《在太行山上》:敵人從哪里進攻,我們就叫它哪里滅亡。敵人從哪里進攻,我們就叫它哪里滅——亡!
這張老照片引出我一段后怕的回憶。照片上拉小提琴的是我在昕昕中學(老四中的前身)時的音樂老師李罡。大約是在1944年或1945年上半年,那時徐州還在日本人的鐵蹄之下。有一次日本女歌手李香蘭(原名山口淑子)來徐州為沾滿中國人民鮮血的日本軍人慰問演出。我那時是一個十五六歲的中學生,什么都不太懂,一天李罡老師給我說:“明天有個演唱會,我們去參加一個節目,你就唱我教你的那首《在太行山上》?!?/p>
第二天李老師和我提前到了“工會堂”(徐州淪陷時期建,抗戰勝利后改為中山堂,1980年舊中山堂拆除后又新建)后臺,當然一番盤問是少不了的。后臺已擠滿了人,有新聞記者和當時的“社會名流”,都圍著一位個子不高、身著華麗服飾的女郎,她正在應付著為她拍照、要她簽名的人。她就是紅遍滿洲和上海的日本歌星李香蘭,那天壓臺的主角。我和李罡老師對她掃了一眼,便找個人少的角落坐下,平靜一下忐忑的情緒,尤其是我這個沒上過大臺面的學生。稍等了一會,前臺下來一個身穿和服的女子,用一口流利的中國話說:“下面是你們昕昕中學的獨唱了,準備上場?!闭f完就到前臺去了。
一陣掌聲后,從前臺下來一群身著艷麗和服的日本舞女,在嘰嘰喳喳聲中,我跟著李罡老師上了臺,我們走到臺中央鞠了個躬,臺下一陣雜亂掌聲,夾著嘰里呱啦的日本話。我向臺下一看,不由一驚,臺下全是身穿土黃軍裝像蝗蟲似的日本軍人,坐在最前兩排的看得很真切,有幾個手握戰刀正襟危坐的日本軍官,連佩戴的肩章領章上的金星都看得清清楚楚,其中還有穿和服的日本婆相伴。我心里有些發慌,想退縮是不可能的,這時李老師的伴奏突然響起,此時我激烈跳動的心反倒平靜了些。前奏彈完,我便引吭高歌:
紅日照遍了東方,
自由之神在縱情歌唱。
看吧,千山萬壑銅壁鐵墻,
抗日的烽火燃燒在太行山上。
氣焰千萬丈,
聽吧,母親叫兒打東洋,
妻子送郎上戰場。
我們在太行山上,
我們在太行山上。
山高林又密,兵強馬又壯。
敵人從哪里進攻,
我們就叫它哪里滅亡。
敵人從哪里進攻,
我們就叫它哪里滅——亡!
慷慨激昂的歌曲唱完,臺下立時響起一陣暴風雨般的掌聲,我們謝幕后匆匆離開了后臺……
我們明明演唱的是抗戰名曲,而小鬼子愣沒聽出來,真是捏把汗,想想都后怕,當時難道在場的沒有漢奸、翻譯嗎?那后臺的漢奸記者、親日的“社會名流”都沒有察覺嗎?即使如此,那李香蘭可是個中國通,為什么他們都沒聽出來?這讓我至今都百思不得其解。
演唱會回來之后,李罡老師撫著我的肩膀說:“怕嗎?”我搖搖頭。從那時再也沒有見到過李罡老師,只是留下了那張照片。后來使我后怕的事也沒有發生。
如今我都80歲的人了,李老師也許早就不在人世了。后來有同學問我這個李老師究竟是什么身份?我也不知道,我只能說他是一個有骨氣的中國人!